
在所主政的城市,偏执地大面积强行推行“色彩革命”,并在舆论场掀起轩然大波,三河市委书记被“下课”了。
如果这位书记被追责,仕途就此中断,那么他大抵创造了一种最蠢的“跌倒”方式——因为“嗜绿之癖”。
能做到县市委一把手这个位置,正常说来乃是人中龙凤、马中良驹了,堪为人精般的存在。在城市禁绝红蓝黑而独嗜一绿,可谓昏聩颟顸至极。
执着地干一件在外人看来匪夷所思的事儿,到了荒谬绝伦地步,公众因此急于搞清楚:精明与愚蠢,是如何统一在一个官员身上的呢?
权力任性说,封建迷信说,利益驱动说……诸如此类,不一而足,见仁见智。
上述种种,虽不乏各自的道理,但似乎不能完全解释得通,尚未能揭示其深刻潜在的性格和动力。
比如逐利说,不能排除该书记确有此劣行。但现实情境下,在一个经济并不落后的县市,其主官若是动了搞钱的心思,何须通过强行更换店铺招牌这种低性价比的选择,来实现利益输送?
对于该书记搞“色彩革命”的动因,若不甘游弋于舆论的浮沫,不局限于简单化地贴政治标签,能否从一种新的视角,找到更大的阐释空间?
只有当我们不是置身事外做轻率的批判,做赏玩其滑稽与落败的看客,而是在这面镜子里照见世相,“由此开出反省的道路”,才算是真正贴近了问题的实质性意义。
笔者一开始是批评该书记迷恋权力审美,这仍未跳出政治叙事逻辑框架。认真思考事件的全过程和内外因素,越来越发现该书记有着阿Q式的“精神胜利法” 。
阿Q愚昧无知,油滑而又狭隘,照理说同属于闰土、祥林嫂一类,是被启蒙的一员。
鲁迅说:“还记得作《阿Q正传》时,就曾有小政客和小官僚惶恐,硬说讽刺的是他”;茅盾更是直言不讳地说:“阿Q 所代表的国人的品性,又是上中社会阶级的品性”。
就其国民思想的普遍意义来讲,阿Q精神在其他阶级、阶层里也普遍存在,包括三河市那位原书记,只是表现形式与当年的阿Q 不一样而已。
所谓精神胜利法,就是不正视现实,用盲目的自负自大、自轻自贱、畏强凌弱、健忘忌讳、以丑为荣等种种手法来自欺自慰,自我陶醉于虚幻的精神胜利之中。
权力崇拜是阿Q 精神的逻辑起点。阿Q的革命,不过是为了他自己的利益, “我要什么就是什么,我喜欢谁就是谁 ”。
对于革命,他马上想到元宝、洋钱、洋纱衫、秀才娘子的宁式床、钱家的桌椅;想到复仇把和自己打过架的小D、王胡子连同侮辱过自己的赵太爷、秀才和假洋鬼子统统杀掉。
他还想倒赵司晨的妹子、邹七嫂的女儿、假洋鬼子的老婆、秀才娘子和吴妈,拿不定主意究竟要谁。
三河市前书记的权力崇拜,通过强推“色彩革命”表现得淋漓尽致,即“我喜欢什么颜色就是什么颜色,我想搞多大范围就搞多大范围”,让整座城市商铺招牌陷入荒诞的”调色盘“乱局。
看似不自觉的随机性行为,恰好说明它是一种发自灵魂深处权力支配意识的自然流露。别人欺负不得,小小的个体工商户、治下的大小单位,也欺负不得么?
阿Q的狭隘与保守,表现在鄙薄城里人。城里人把“长凳”叫“条凳” ,他认为是错的;城里人油煎大头鱼,加切细的葱丝,不像未庄加半寸长的葱叶,他也认为是错的。
在三河前书记看来,店铺招牌杂七杂八的颜色也是不忍卒赌、不可原谅的,只有单一绿色并搞成绿油油一片,才是正宗、顺眼的。国际国内连锁品牌的招牌颜色也得变绿,甚至连医院红十字都必须刷成绿色。
阿Q“精神胜利法”的自欺,体现在他不敢正视自身的“癞疮疤”,因此忌讳、痛恨别人提起——只要没人提起,就好像是不存在了。
三河前书记也忌讳红蓝黑,但凡有人提到这三色,大抵会跟阿Q一样采用怒目主义,于是就觉得这三色非同寻常,是一种高尚的光荣的印色了。
阿Q有着“精神胜利法”的巧滑,偷了静修庵的萝卜却狡辩说:“我什么时候跳进你的园里来偷萝卜”,“这是你的?你能叫得他答应你么?”——这则是巧滑的“欺人”。
三河前书记治下的城管人员,面对媒体表示:“如果商户不怕麻烦、不心疼钱,可以改回原颜色,自愿。”全网舆论为之汹汹,这种“抗压”的底气和机巧,未必不是来自市委主要领导的旨意。一个明显的谬误竟有着顽强生命力。
阿Q的自欺、自大,总是能够取得精神的巨大满足,甚至在被示众、即将被枪毙时,心理上仍然不输,还要喊“二十年后又一个……”,要高声唱道“手执钢鞭将你打”。
说实话,强制统一商铺招牌门头,各地不胜枚举。面对汹涌的舆情,三河方面若及时回应、道歉,舆论早就平息下去了。而该市愣是一直憋着没正面发声,导致舆论持续发酵,廊坊市级层面不得不出手。
“登了不识羞的顶颠傲视着一切”,三河前书记有着必以吾辈所是为是,绝不容他人匡正的气概。并非出于真的无知,只是厚着脸皮硬不肯承认而已,这同样含有阿Q式的自欺、自大成分。
阿Q的自尊或自我肯定取向,不可能通过一种“超常”的方式来达成,于是更倾向于通过某种行为“低常”来进行。
阿Q认为自己所具有的 “优胜”,是试图通过向强者(赵太爷和 “假洋鬼子”)和弱者(王胡和小尼姑)的挑战来显示或建树。这就是 “比较劣势” 原则形成的逻辑。
三河因为特殊的区位特点,具有某些发展的先天优势,但劣势也是客观存在的事实。所以一当有人论及三河的劣势,他们并无真正的 “优胜” 来抵御之。
三河前书记似乎只能通过“见识高” 的 “优胜” ,试图通过大规模且不乏怪异的“色彩革命” ,来突破这种自卑心理的劣势,重建自身的 “优胜”。
“美比不过你,我和你比丑”,丑胜过美,卑污胜过洁净,失败就是胜利。精神胜利法就这样在自己的逻辑里顺畅运转。
“不敢正视各方面,用瞒和骗,造出奇妙的逃路来,而自以为正路。在这路上,就证明着国民性的怯弱,懒惰,而又巧滑。一天一天的满足着,即一天一天的堕落着,但却又觉得日见其光荣”。
从鲁迅先生上述对“瞒和骗”的批判,似乎不难找到三河“色彩革命”终点跟起点之间的逻辑衔接。
厘清了三河“色彩革命”问题的具体指向之后,接下来要回应的是: 这些问题的根源是什么,疗救的可能和出路是什么?
回答这些问题很冒险,也很困难。鲁迅的只诊疾病慎开药方几乎是众所周知,我们又何能率尔而对这些问题呢?
阿Q的结局也好,三河前书记的落败也好,给我们以照见自我并开出反省道路的机会。
假如对这面镜子视而不见,那就如《阿Q正传》最后一节的标题所讽刺的那般: 尽管留下了那么多的遗憾,这世界依然照着老例“大团圆”了。